王老師不大的屋子里擠滿了人，有村里的長輩，有王老師的親屬，也有幾個和我一樣專程趕回來的同學(xué)，大家聚在一起，聊著王老師生前的事情，都說她是個苦命人。下葬的日子定在明天，我嫌屋子里太擠，便去到院子里。印象中去到她家，總是見到成群的雞鴨魚鵝，現(xiàn)在院子里只剩下絲瓜黃瓜這些好種好活的菜，那個早已銹跡斑斑的葡萄架還是我和幾個同學(xué)一起去老師家?guī)屠蠋煷畹模瑳]想到幾十年過去了，修修補補的竟然還能用�，F(xiàn)在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(jié)。紫嫩的葡萄在陽光下格外晶瑩�？粗�生機勃勃的小院子，我有些感慨，如果老師還在，這個時候正在院子里摘葡萄呢吧！

　　我一直想不通王老師自殺的原因，在丈夫了無音信、村里又謠言四起的艱難時刻，王老師尚能堅持著生活下去，為何在安享晚年的時候做出了這種選擇？她是當(dāng)年村里少有的初中文化的才女，直到現(xiàn)在，還有許多人羨慕她作為老師退休后的那筆退休金，雖然家里親戚一直惦記她的退休金，三番五次過來為難王老師，但日子也不到那種難以為繼的程度，王老師可以平平穩(wěn)穩(wěn)的度過自己的后半生，她有何苦以這種方式匆匆離開呢？

　　一位老同學(xué)悄悄把我叫到身旁，告訴我一個讓我尤為震驚的消息：王老師在離世前一個星期竟然收到了他丈夫的消息！就在一個星期前，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打扮與眾不同的老人在村口打聽吳成仁的住處，順著指引他去到了王老師的家里。他說自己是臺灣人，曾和吳成仁一起作為炮兵在越南戰(zhàn)爭的前線共同作戰(zhàn)。戰(zhàn)事緊急，在一次正面沖突中，吳成仁沒來得及跑開，被炮彈爆炸的零散彈片擊中，永遠的留在了戰(zhàn)場上。那個臺灣人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親眼目睹了吳成仁的壯烈犧牲，

　　但是由于當(dāng)時知道吳成仁存在的人大都犧牲，臺灣人也因為在戰(zhàn)場上受傷，直接被戰(zhàn)友帶回臺灣休養(yǎng)。臺灣人一直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吳成仁的家屬，可是由于海峽兩岸的種種限制，不得不作罷。直到87年兩岸通行，臺灣人開始四處托人打聽，憑著模糊的記憶，他終于打聽到吳成仁所在的村子，不顧家里人的反對，他親自拖著年邁的身體，不遠千山萬水，帶來了這遲到了30年的消息。

　　臺灣人說，他和吳成仁相識于戰(zhàn)場，雖然認識的時間短，但卻不影響他們成為好友。吳成仁聰明豁達，除了聊戰(zhàn)場局勢聊政治形勢，他們的話題最多的還是“老婆孩子熱炕頭”，吳成仁曾對臺灣人說過，如果有一天，他真的戰(zhàn)死了，希望王老師能為自己多考慮，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王老師，結(jié)婚半年多，就扔下王老師一個人在家。吳成仁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，預(yù)言了自己戰(zhàn)死沙場的不幸事實，他更沒想到的是，王老師竟如此執(zhí)拗，說等就這么苦苦等了他一輩子。

　　臺灣人聲淚俱下的和王老師聊了一下午，王老師低著頭不言語，再抬頭時，早已是淚流滿面，她低聲像是自言自語地說：“我丈夫不是逃兵，也沒有攀高枝，他是戰(zhàn)死沙場的烈士。“臺灣人擦著眼淚不住點頭。遺憾地是，當(dāng)旁人問起，吳成仁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時，臺灣人滿臉愧色搖了搖頭，事發(fā)突然，當(dāng)時他自己也受了傷，所以并沒有顧得上去收拾吳成仁的遺物，吳成仁留下的，唯一能讓人有念想的也就是那些王老師珍藏了幾十年的信件了。臺灣人說，吳成仁那個時候，倒是唱會念那幾句詩，每次念完，都沉默良久，別人問是什么詩，臺灣人緩緩回答道：”君問歸期未有期，巴山夜雨漲秋池。何當(dāng)共剪西窗燭，卻話巴山夜雨時。“聽老同學(xué)講到這里，我的心驟然疼了一下，我終于明白王老師這么多年在嘴里念念叨叨的是什么，之前因為王老師聲音太低，語調(diào)太含糊，我也沒認真聽過，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王老師念叨的不就是這首李商隱的《夜雨寄北》嗎！

　　王老師下葬那天，我把她丈夫的信件一同放進了木棺里，她等了一輩子的人，沒想到真等到了這消息，卻成了她的催命符。村里人都不能理解，為何那么多年都熬過來了，偏偏等到了消息之后卻要自殺，人們都說，王老師這一輩子，真是又苦又瘋又傻�？辔铱梢岳斫�，但一個瘋子傻子怎么會去選擇自殺呢，也許，瘋與不瘋，傻或不傻，只是王老師一念之間的選擇罷了。

　　又是一年夏天，我和同學(xué)一起去王老師墳前看她，沒想到時間這么快，就連王老師都已經(jīng)離去十多年了。因為她，每次備課講道《夜雨寄北》的時候，我都格外觸動。我記憶里那個神采飛揚，年輕美麗的王老師在三尺講臺上講課的事情，好像發(fā)生在昨天。